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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玉顺|从“生生何谓”到“生生何为”——《系辞传》“生生”的原初观念与当代转化

2023-07-10 13:02:42    来源:个人图书馆-慧然

摘要:


(资料图片)

毫无疑问,“生生”观念并不等于而又基于“生”观念。所以,孔颖达说:“《系辞》云"生生之谓易’,是道为"生’也。”3【32】因此,首先应当讨论《系辞传》的“生”观念。细检整篇《系辞传》,“生”字总共出现23次。它们并非同一概念,而是分属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:一是“观象设卦”形成《周易》之前的“天地”之“生”的观念;二是《周易》之“生”的观念,它是对前者进行“仰观俯察”的结果。

经过以上对“生”的讨论,现在可以提出一个问题:“生生”何谓?即:《系辞传》所说的“生生”究竟是什么意思?

(一)天地之“易”

既然“生生”出自命题“生生之谓易”,即“生生”是在讲“易”,那么,要理解何谓“生生”,就要理解何谓“易”。在命题“生生之谓易”中,“易”显然不是指带书名号的《易》,而是指作为天地之道的“易”本身。为此,我们来看《系辞传》是怎样讲这样的“易”本身的:

天地设位,而易行乎其中矣。(《系辞上传》)

王弼注:“天地者,《易》之门户。而易之为义,兼周万物,故曰"行乎其中矣’。”他显然是将这里的“易”理解为带书名号的《易》,即把“天地”理解为“乾坤”。但孔颖达指出,“易”本身,即“若以实象言之,天在上,地在下,是"天地设位’;天地之间,万物变化,是易行乎天地之中也”。【36】这就是说,“易”指“天地之间”的“万物变化”。这种变化就是“易行乎天地之中”,也就是说,“易”作为“变化”之道,是以“天地”的存在为前提的。然而上文已讨论过,“天地”乃是作为“形而上者”的本体或宇宙本原,即是存在者化的实体。

因此,《易》之为书,是与这种存在者化的“易”相对应的,如《易传》所言“《易》与天地准”“乾坤,其《易》之缊邪?乾坤成列,而《易》立乎其中矣”(《系辞上传》)。这里的“乾坤”象征“天地”,也是存在者化的实体。质言之,“易”是说“天地”造成的变化。

(二)天地“生生”

现在具体分析“生生之谓易”这个命题中的“生生”观念:

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……富有之谓大业,日新之谓盛德,生生之谓易,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,极数知来之谓占,通变之谓事,阴阳不测之谓神。(《系辞上传》)上文讲过,“易”本身说的是“天地之易”,即天地的变化,那么,显然,“生生之谓易”也是说天地的变化,即以存在者化的“天地”为前提。王弼注:“阴阳转易,以成化生。”这里的“阴阳”显然是指“天地”,能够“化生”万物。孔颖达疏:“生生,不绝之辞。阴阳变转,后生次于前生,是万物恒生谓之"易’也。”【37】这与上文分析过的他以天地之“变化”来解释“易”一样,所谓“阴阳变转”也是以天地之“变化”来解释“生生”。

值得注意的是,从“富有之谓大业”到“阴阳不测之谓神”,共八个“之谓”,构成一个系列,显然可以分为两段:

“生生之谓易”之后为一段,所谓“成象之谓乾,效法之谓坤……”,显然是讲“易之为书”的事情,即指《周易》其书的“生生”观念。

“生生之谓易”之前为一段,所谓“富有之谓大业,日新之谓盛德”,显然是讲《周易》成书之前的事情,即“易”本身的“生生”观念。这是从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讲起,联系“形而上者谓之道”的命题,那么,这里的“阴阳”显然是“形而上者”,即作为本体的存在者,也就是“天地”。

“生生之谓易”正是以上两段之间的转枢,这里的“易”首先指“易”本身,然后才过渡到带书名号的《易》之为书。由此可见,“生生”即“易”,“易”即“生生”,说的都是天地的变化之道,即都是形上存在者的观念。

总之,“生生”是一个存在者化的观念,说的是作为形上存在者的“天地”的运行。

三、“生生”何为:前存在者的观念

在以上讨论“生生何谓”的基础上,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“生生何为”的问题,即:对于中国哲学的当代转化发展来说,“生生”观念是否可能及怎样才能有所作为?笔者认为,这意味着超越“生生”观念的上述原初的存在者化的涵义,而转化或发展出“前存在者”的“存在”意义。【38】

早在2006年出版的《爱与思》中,笔者就专节讨论了“生与生生”问题。【39】书中谈到:“"生生’这个表达原来是很好的,是一种动态的表达;但我们后来把它凝固化了。”【40】这里强调的是其“表达”:“"生生’只是两个动词而已:这里没有主词,也就是说,没有主体、物、存在者。”【41】因此,如果要译为英文,就只能是动名词或行为名词,例如“生”译为“generating”,“生生”译为“continuous generation”(keep generating)(后缀“-tion”用以构成表示行为、状态、过程的名词)。

(一)“生生”观念的存在化

所谓“存在化”,就是让一个“存在者”观念转化为“存在”观念。其根据当然是海德格尔(Martin Heidegger)的“存在论区分”(der ontologische Unterschied),即“存在”与“存在者”的区分,不过,海德格尔本人不够彻底。【42】最彻底的是生活儒学的存在论区分:“存在”不是任何“存在者”,并且生成所有存在者。只有这样,才能不仅回答作为形下存在者的万物及人何以可能的问题,而且回答作为形上存在者的天地乾坤何以可能的问题。

这就意味着:“天地”与万物一样,并非“生生”的前提,而是“生生”的结果。这就是说,“生生”不是“天地”的功能,不是“乾坤”的功能;恰恰相反,“天地”或“乾坤”作为存在者,也是“生生”给出的。

(二)“生生”观念的生活化

所谓“存在”,在生活儒学的观念中,其实就是前存在者的“生活”观念。“这种变易,其实是对生活之流的一种领悟,《周易》谓之"生’或"生生’,即"生生之谓易’。”【43】“生活仿佛是一条河流——绵延不断的河流,它不断地生着、生着,这叫"生生不息’。”【44】“一切皆源于生活而归于生活;也就是说,生活即是存在,生活之外别无存在。《易传》将这个观念形上学化,谓之"天地之大德曰生’、"生生之谓易’。”【45】

进一步说,“生生”的这种生活观念,其实就是儒家的“仁爱”情感观念,就是“爱,所以在”【46】。“如果说,仁爱情感作为生活情感乃是生活的原初显现,生活方式则是生活的次生显现样式,那么,这一切皆归属于"生生’的生活之流。”【47】“因为《周易》的《易传》是儒家的作品,它讲的这个"生生’,讲的"天地之大德曰生’,其实说白了,还是讲的儒家的仁爱;只不过它是把我们原来所理解的人的一种本真的本然的情感,提升到了一个形而上者的高度。”【48】要注意的是:这并不是宋明理学的“仁本论”,因为这里的“仁爱”情感并不是存在者化的“本体”,而是前存在者的存在,即“仁本”之所以可能的生活情感渊源。

(三)“生生”之“生成”与“创生”意义

这样的“生生”观念,实际上就是存在或生活的生成性与创生性。“"生生之谓易’这个"生生’,它是作为"生成’的观念”;“这一层的观念,要讲从这样的存在本身、或者老子讲的"无’、"无物’存在如何给出了物、如何生成了存在者这么一个问题”。【49】

这种“生生”观念的生成与创生的奥秘,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存在”的“存在者化”。“这种"变易’——阴阳之"相摩’"相荡’而"生生’,本来并不是"存在者’,而是"存在’,即所有一切存在者的渊源;但当我们将其视为"形而上者’的时候,其实就已经将其存在者化了,它成为我们的观念系统及其陈述之中的最高范畴。”【50】具体来说,“"生生’并不是一个东西,并不是一个存在者,不是什么"形而上者’,而是存在;然而形而上者、形而下者都是由"生生’而生成的”【51】。

存在的这种生成性与创生性,其实就是生活的生成性与创生性。“这种阴阳感动的观念,其实是源于生活感悟的,是生活感悟的存在者化、本体化、形而上学化的结果……最后是形而上学化的表达:"有天地,然后万物生焉’;"天地感而万物化生’;"天地之大德曰生’;"生生之谓易’。通过这样"观变于阴阳而立卦’,于是乎就有了变易本体论的建构。这就表明,变易本体论渊源于生活。生活在流变、变易;变易本体论不外乎是在讲流变之为流变、变易之为变易。”【52】

这种“生生”观念,不仅生成或创生凡俗世界的“人”与“万物”这样的相对存在者,而且生成或创生超凡世界的“天”或“帝”那样的绝对存在者。“生活如水,涌流不已,生生不已,显示不已:这就是"天’——本源之天;这就是"神’——本源之神。唯当天被实体化地把握之后,才有了形上之天;唯当神被实体化地把握之后,才有了形上之神。然而在本源上,天与神不过是生活本身的自己显示。作为"自己显示’,这也就是汉语"自然’(自己如此)的意思。”【53】

总之,对于中国哲学的当代转化来说,“生生”可以作为一个前存在者的存在观念,不仅创生一切“形而下者”,而且生成一个“形而上者”。

参考文献

1.参见黄玉顺《论生活儒学与海德格尔思想——答张志伟教授》,载《四川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05年第4期,第42-49页;黄玉顺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(增补本),成都:四川人民出版社,2017年,“增补本序”第2-5页、第52-55页。

2.李承贵《从“生”到“生生”——儒家“生生”之学的雏形》,载《周易研究》2020年第3期,第101-105页。

3.李尚信《生生:〈周易〉的第一要义》,载《光明日报》2004年4月13日。其实,李尚信提出这个观点的时间还可以推到更早,例如他2000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即提出:“《周易》的基本思想是讲"生生之易’。”(李尚信《〈序卦〉卦序中的阴阳平衡互补与变通配四时思想》,载《周易研究》2000年第3期,第51-60页)

4.李承贵《生生的传统——20世纪中国传统哲学认知范式研究》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18年,“导言”,第2页。

5.[美]托马斯·库恩著,金吾伦、胡新和译《科学革命的结构》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2年,第10页。

6.李承贵《生生的传统——20世纪中国传统哲学认知范式研究》,第800、783页。

7.李承贵《从“生”到“生生”——儒家“生生”之学的雏形》,载《周易研究》2020年第3期,第101-105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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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.杨泽波《道德动力源自何处?——儒家生生伦理学关于道德动力问题的探索》,载《哲学研究》2018年第9期,第41-48页。

16.杨泽波《道德动力源自何处?——儒家生生伦理学关于道德动力问题的探索》,载《哲学研究》2018年第9期,第41-48页。

17.杨泽波《“道德即自然”新证——儒家生生伦理学对道德与自然关系的思考》,载《社会科学战线》2022年第2期,第1-9页。

18.牟宗三《现象与物自身》,载方克立、李锦全主编《现代新儒家学案》下册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5年,第434-435页。

19.黄玉顺《“伦理学的本体论”如何可能?——牟宗三“道德的形上学”批判》,载《西南民族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03年第7期,第77-80页。

20.杨泽波《儒家生生伦理学中智性的双重功能》,载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9年第1期,第18-23页。

21.李承贵《“生生”:儒家思想研究新的生长点》,载《光明日报》2018年2月24日11版。

22.[美]安乐哲《活着的中国哲学》,载《孔学堂》2015年第1期,第78-84页。

23.[美]安乐哲《活着的中国哲学》,载《孔学堂》2015年第1期,第78-84页。

24.安乐哲教授2011年9月29日信件:“My choice to describe what you are trying to do would be "Living Confucianism’.”参见黄玉顺《哲学断想:“生活儒学”信札》,成都:四川人民出版社,2019年,第450-451页。

25.参见黄玉顺《生活儒学关键词语之诠释与翻译》,载《现代哲学》2012年第1期,第116-122页;Love and Thought:Life Confucianism as a New Philosophy(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英文版),Encino:Bridge 21 Publications,2019。

26.黄玉顺《“角色”意识:〈易传〉之“定位”观念与正义问题——角色伦理学与生活儒学比较》,载《齐鲁学刊》2014年第2期,第17-22页。

27.参见黄玉顺《超越知识与价值的紧张——“科学与玄学论战”的哲学问题》,成都:四川人民出版社,2002年,第57、72、87-88页;黄玉顺《拒斥“形而下学”——论哲学及其与科学的关系》,载《鹅湖》2000年第2期,第46-53页。

28.[美]安乐哲《“生生”的中国哲学:安乐哲学术思想选集》,北京:人民出版社,2021年,“自序”,第4页。

29.Roger T.Ames,Confucian Role Ethics:A Vocabulary,Hong Kong:Chinese University Press,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,2011,pp.87-92.

30.Roger T.Ames,Confucian Role Ethics:A Vocabulary,pp.xiv-xv.

31.[美]安乐哲《活着的中国哲学》,载《孔学堂》2015年第1期,第78-84页。

32.[魏]王弼、[晋]韩康伯注,[唐]孔颖达疏《周易正义》,载[清]阮元校刻《十三经注疏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0年,第36页。

33.[汉]许慎撰,[宋]徐铉校定《说文解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3年,第127页。

34.徐中舒主编《甲骨文字典》,成都:四川辞书出版社,1989年,第687页。

35.[宋]张载《正蒙·乾称》,载《张载集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8年,第62页。

36.[魏]王弼、[晋]韩康伯注,[唐]孔颖达疏《周易正义》,载[清]阮元校刻《十三经注疏》,第79页。

37.[魏]王弼、[晋]韩康伯注,[唐]孔颖达疏《周易正义》,载[清]阮元校刻《十三经注疏》,第78页。

38.黄玉顺《如何获得新生?——再论“前主体性”概念》,载《吉林师范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2021年第2期,第36-42页。

39.黄玉顺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(增补本),成都:四川人民出版社,2017年,第211-217页。

40.黄玉顺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(增补本),第57页。

41.黄玉顺《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学——“生活儒学”问答》,载《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学——黄玉顺“生活儒学”自选集》,成都:四川大学出版社,2006年,第68页。

42.黄玉顺《生活儒学关键词语之诠释与翻译》,载《现代哲学》2012年第1期,第116-122页。

43.黄玉顺《回望“生活儒学”》,载《孔学堂》2018年第1期,第5-16页。

44.黄玉顺《生活儒学:只有爱能拯救我们》,载《从“生活儒学”到“中国正义论”》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17年,第118页。

45.黄玉顺《论儒学的现代性》,载《社会科学研究》2016年第6期,第125-135页。

46.黄玉顺《爱,所以在——儒学与笛卡儿哲学的比较》,载黄玉顺《儒家思想与当代生活——“生活儒学”论集》,北京:光明日报出版社,2009年,第201-216页。

47.黄玉顺《制度规范之正当性与适宜性——〈周易〉社会正义思想研究》,载《价值论与伦理学研究》2010年卷,武汉:湖北人民出版社,2010年,第93-107页。

48.黄玉顺《生活儒学:只有爱能拯救我们》,载《从“生活儒学”到“中国正义论”》,第170-171页。

49.黄玉顺《生活儒学讲录》,合肥:安徽人民出版社,2012年,第20、32页。

50.黄玉顺《本体与超越——生活儒学的本体论问题》,载《河北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22年第2期,第1-6页。

51.黄玉顺《略谈〈周易〉“数理”问题》,载涂可国主编《中国文化论衡》2016年第1期,北京: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16年,第253-259页。

52.黄玉顺《形而上学的黎明——生活儒学视域中的“变易本体论”建构》,载《湖北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5年第4期,第66-71页。

53.黄玉顺《爱与思——生活儒学的观念》(增补本),第273-274页。

本文原刊于《周易研究》2023年第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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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任编辑:董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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